在20岁的春天,一位早就去了深圳的年少伙伴,写来热情洋溢的信,约她前去。她竭力说服疑虑重重的父母,欢天喜地地去了。一到深圳,她就被软禁在传销窝点里,连最基本的自由都没有。
两个月后,她终于有机会逃出来,顾不得赏看深圳的繁华,只身往北飞逃。因为没钱买车票,她辗转搭车扒车,从深圳到小县城,走了整整10天,没钱吃饭,她忍着饿,饿得实在受不了时,她翻过垃圾箱。
站在县城的街上,安全感像滔滔洪水奔涌袭来。她满县城转悠,希望能遇见进城办事的乡亲,借点儿钱坐车回家,因为从县城到大山深处的家,足足有20公里,如果步行,至少要三四个小时。
她转了一圈又一圈,遇见的唯一一个乡亲,又是她不愿开口去招呼的。
是她的婶婶,头上包着陈旧的枣红色围巾,蹲在不显眼的街角,守着一篮子鸡蛋。现在城里人越来越崇尚绿色食品,所以,村里人总是把自家养的土鸡下的蛋攒起来,攒到一定的数,挎到城里卖个好价钱。
婶婶早年丧夫,单身一人很强悍地把儿女拉扯大,在村里享有“母老虎”的“美誉”,以至于几乎没人敢给堂姐提亲而不得不远嫁他乡。堂哥很晚才讨到老婆,为此,对婶婶也是怨气不浅,婚后分出去单过,婶婶和儿媳妇的吵架声,隔三岔五就会在街上横冲直撞地乱成一团,起因大都是婶婶想带孙子玩,儿媳妇嫌她脏,不肯,被拒绝的婶婶就愤怒地和儿媳妇吵……
她一直躲在墙角,看着婶婶,不知该不该去向她求助,更不知一开口,婶婶会快意思仇地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她10岁那年,母亲和婶婶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吵了起来,盛气凌人的婶婶当街把母亲骂哭了,她气不过,冲上去,抱着婶婶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至今,她还记得被咬疼的婶婶发出的凄厉号叫,让多少曾被她暴骂过的人拍手称快啊。
她已整整10年没叫她婶婶了。
眼看着婶婶卖完最后一份鸡蛋,满脸欢喜地收拾篮子打算离开,除了婶婶,她不会再遇上其他乡亲了,又饿又渴和对露宿街头的恐惧使她再也顾不上其他了,她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小声叫了声婶婶。
婶婶惊愕地抬头看她,仿佛认不出她,老半天说:是你啊,你这是怎么了?
仿佛,她们之间从未有过芥蒂,积攒了多日的屈辱和委屈一股脑涌上来,她哇地一声就哭了,紧紧抓住婶婶粗糙的大手说:婶婶,你带我回家吧,回家我就让我妈把路费还给你。
婶婶看着面黄肌瘦的她,问:饿了吧?
是啊,她已经两天没正经吃过什么东西了。
婶婶沉着脸看了她一会儿,拉起她,进了街边的拉面馆,要了碗牛肉面。
那碗被她狼吞虎咽进肚子里的面,暖洋洋地充实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婶婶看着连汤都没剩一滴的面碗,有些底气不足地问:再给你要一碗?
说真的,她很想再来一碗,但她觉得婶婶的眼神有些发飘。
她说不用了,心里,却在悄悄鄙夷婶婶的小气。
出了面馆,婶婶塞给她6元钱,说自己还有点儿事要办,让她先坐车回家,不必等她一起走。
她也没多问,接过钱,道了谢,直奔车站,一个多小时,她到了家,把和婶婶借钱的事和母亲说了,母亲怔了一下,从身上翻出钱让她去还给婶婶。
天黑透了,估计婶婶也该回来了,她去还钱,婶婶的门还锁着。后来,她又去了两趟,婶婶依然没回来,她有点儿不安,要父亲开着拖拉机沿途看看。
他们是在县城通往村子的中间地段发现婶婶的,她挎着篮子蹒跚在黑暗崎岖的山路上,听见拖拉机声时,站住了,把手拢在额上,张望他们。
父亲停车,让婶婶上去,婶婶默默地看了父亲和她一眼,就爬上了拖拉机,拖拉机突突地往回开,她问:婶婶你怎么没坐车啊?
她这才发现,婶婶空了的篮子又满了,是玩具和QQ糖什么的零食。她的心,潮了一下,想婶婶可能是买给孙子的。
快到村口时,她把母亲给的钱还给婶婶,婶婶死活不收,推托不过,末了才说:你只要帮婶婶个忙就行了,钱,婶婶不用你还。
她觉得有点儿好笑,就半是玩笑着说:你收下钱我才答应帮你忙。
婶婶这才有点儿腼腆地把钱装进裤兜里,说:明天是小虎子3岁生日,这不,我进城卖鸡蛋给他买了些吃的和玩的,他妈要是知道是我买的,肯定不让要,正好你刚从外面回来,明天,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些东西送去,就说是你从深圳买给小虎子的?
她的嗓子,一下子就哽咽了,使劲地点了点头。
从那以后,再有人说婶婶是“母老虎”时,她会和他们争论说貌似强悍而冷漠的婶婶心里,是装满了爱的,不然,她不会自己饿着肚子请她吃拉面,不然,婶婶就不会给她钱再给孙子买上生日礼物后一个人走三四个小时的山路回家。
这些,婶婶从来都没跟任何人说过,只在那晚回家后,狠狠地啃着冷馒头说:卖鸡蛋卖得都忘记吃午饭了。
饿是种容不得被忘记的生理反应,所谓忘记,是为了省下不多的那点儿钱吧?怕她再要一碗拉面也不是小气,而是,婶婶知道自己钱很少,少到再来一碗拉面,她送给孙子的生日礼物就会少得更不像样了……
婶婶的强悍,不过是早早失去了丈夫,要一肩担起母亲和父亲的双重担子的无奈吧?她也是个心里装满了爱的人,不习惯用语言表达不是她的错,错了的,是那些不肯去感知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