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城市,一年大都有两次雨夹雪的日子。当我日益沉陷于自我,身外之物皆成虚幻,无法言说的时空,我既身处其中又在某种程度上置身其外,所以很多人和事会随时逼真地凸现在眼前,让我重历回忆,唏嘘不已,而另外一些人和事却因混淆而模糊……哦,我是说,我忘了是深秋还是初春了,总之有过那么一天,雨雪霏霏,仿佛带着某种预示穿越时空而来,它让我觉得那好像真是一个可以遗忘一切的日子。
真的是信步走进的一条幽僻的小街,曲里拐弯儿的,似乎通往神秘的不知去向的地方,我喝了很多酒,还摔碎了酒瓶子,那玻璃炸开的瞬间久久地停留在我的脑海里。我是谁,来自哪里,我知道我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54岁就已离世的父亲那天重现在我身边,忽左忽右地一路跟随着我,一声不吭,但总是在我踉踉跄跄不小心要绊倒的时候硬生生把我扶住。夜已经深了,一条巷子都是黑的,雨雪直往脸上落,我看到只有一处光明的所在,我一步步踏进那光晕里,我父亲就在那儿重又消失不见了。是个小卖部,有两个女子,我说买包烟,立即清醒了许多,看下表,已过零点,努力克制住走调的声音,我付钱,拿回找零,点着一支,转身,忽然天旋地转,四肢再也不听使唤,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酒喝到狗肚子里啦,我暗骂自己,一挺身站起,两位大姐,不好意思啊,一边说一边走向无边的黑暗中。奇怪的是小街越走越陡,走到尽头竟然是悬崖峭壁,我哈哈大笑,笑声在无边的空旷里回荡,撞到石头上又折回,再听起来就显得十分狰狞恐怖。我站在崖头上撒尿,我高声朗诵: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长江悲已滞,高堂明镜悲白发,青丝暮成雪……突然间我眼前闪过母亲的脸,接着感到流水的冰冷,水都结成了冰,冰面上只有我一颗头颅,上下的牙叉骨嘎嘎作响……外屋太冷了,看他冻的,把他弄后屋吧,来,搭把手,我被架起来时回头看了下,刚才我睡在柜台外一块木板上。
再次醒来,天已亮了。三个人都穿着衣服在一张两头顶墙没有床头的搭起的床上;左面靠墙的大姐三十几岁的样子,右面靠外的有四十岁,短发……似乎有所察觉,她翻身即站到地上,说,醒来啦,我也赶紧穿鞋下地,站那儿不知说什么好,囧得眼皮也不敢再往起抬。里边那姐姐直接走去开门,收拾地上的木板,我赶紧抢过来,在示意下拎到外面立在窗下;折回身,两位已在柜台里理货了,我小声说,姐,真不好意思,太感谢你们了。年岁大的就说,你咋喝成个那样,大小伙子有什么想不开的;另一位声音很尖利,你知道要不是我们你昨天非冻死不行,冻不死也落一残废,说着脸就红了;我羞得快哭了,尴尬却无处躲藏,可心里是说不出的温暖感动和从未有过的舒坦。我知道我又活过来了,这是我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最先认识的两个人。
来到大街上我一时间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问扫街的大叔,大叔笑了笑给我指明了方向;迎着初升的旭日,我想着下次轮班一休息我就要再回这个地方来,这里又有了我的两个亲人,这是奇迹发生的地方,它将是我迈步开始走向新生活的起点;我甚至感觉身后始终有期待、鼓励和赞许的目光在看着我,直到我一点一点完全融入金色的阳光中……多少年一转眼就过去了,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好像躲不开的真是命运的安排;我回到单位翌日就被派出差,一去就是两个月,等我回来,小卖部已经转包给别人了,一个神情讷讷的小老头,向他问起两姐姐,只说他是跟房东连房带货直接盘下的,其余并不知情。我安慰自己,世界很大也很小,说不定哪天我们又会相遇;而有时我恍惚又觉得也许她们就是两位天使,在那一天,那一刻,以她们的方式来到我身边,帮助我,然后以她们的方式离开,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