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征故事讲了数十年,仿佛大家对它已很是熟稔。但若真的追问起来,那历史深处的隐秘细节,那细节背后的春秋大义,我们真的都已了然于胸了吗?
现在,让我们重拾赤子之好奇,追随先辈的步履,重新踏上长征之旅,亲手打开一个个问号。
中央红军长征路上劈波斩浪,“血战湘江”“突破乌江”“四渡赤水”……跨越24条河流,展开了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渡江战役。笔者采访数年,穿行于赣南红色热土,拜谒过一些耳熟能详的英雄,也结识了一些鲜为人知的小红军。他们以自己稚嫩而坚定的信念为征程推波助澜,滔滔江水犹如他们快活热烈的唱和,一个个鲜活年轻的面孔随之奔流而来……
血战湘江,严庆堤用什么连接了电话线
1934年,五次反“围剿”失败,红军主力踏上了长征之路。18岁的瑞金小伙子严庆堤犹如一棵吸足了雨水的小树苗,加入了神往的红军主力部队红一军团。红一军团是开路先锋,军团通讯队是先锋的神经中枢,严庆堤担任了军团通讯队班长。
11月27日,严庆堤所在的先锋部队抢先渡过湘江占领界首,随后,开始激战。红军5个团对付湘军11个团,双方轮番冲锋,拼杀得惊天动地。但是,寡不敌众,红军一师防守的米花山阵地,当天被突破,紧接着二师的美女梳头岭也失守……军团总部电话不停,流入、传出的战况、命令都十万火急。据说一向沉稳寡言的林彪长征路上有两次最为紧张,第一次就发生在此刻。正在发号施令的他却突然“喂喂喂……”无语了。电话线中断了!
严庆堤猛然反应,身背步枪,背扛电话线,冒着震耳欲聋的炮火,沿着线路,疾步飞跑检查。查了几里路,终于发现断线处,几十米长的电话线,已炸得七零八落。俯身,迅捷将断线一一接好。弹花左右开,炮声隆隆响,但从耳机里听见了林彪急促的通话声,他欣喜地笑了。“轰--”一声巨响,伏下!笑容凝固,摸一把额头,汗水泥浆,不是血。来不及庆幸,不远处的电话线又被炸断了!迅速起身,军情紧急,通信神经一刻也断不得!继续接线,可到最后,剩下的电线全部用上,还差一米多远!
心急如焚,作战失去指挥,不良的战况将更不堪设想!急中生智,一手拉一端电话线,双臂展开,恰好补上这一米多的空缺,电话接通了!传出林彪火急命令“军委须将湘水以东各军,星夜兼程过河”,中央局、军委、总政联合复电命令“向着火线上去”,林彪命令一军团各部“12时之前绝不准敌人突过白沙铺(第二道阻击线)”……一道道命令,一波波电流,源源不断通过肉身,严庆堤浑身发麻颤抖,咬紧牙关忍住。弹炮一发发飞来,时间一分分过去,即使是当敌人的活靶子,也不能松手!中央纵队终于在12月1日渡过了湘江,国民党围歼红军于湘江以东的企图被粉碎,红军跨越了生死成败的历史关头。
抗美援朝战场归来,当年的小通讯兵严庆堤已成了赫赫有名的将军,会同一批赣南籍将士回来省亲。他向乡亲们讲述了许多战场上的故事,其中就有这个湘江边上“电不死”的故事。
大渡河强攻之前,陈万清为什么又哭又闹
大渡河,堪称红军的一条生死河,两岸高山连绵,河宽约300米,湍急的河水“哗哗哗”地卷起高高的白浪。中央红军3万人左右,顺利通过惊险的彝民聚居区。5月24日晚,先遣部队第一师第一团拿下大渡河安顺场渡口,夺得一只小木船。
漆黑的夜,如注的雨,奔腾喧嚣的江水。小屋内,团长杨得志绞尽脑汁:泅渡?河宽、水急、浪高、漩涡多,人一下水,就会被急流卷走;架桥?每秒四米的流速,别说立桥桩,就连插根木头也困难;船,只有一只……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上级已确定方案:组织精悍突击队船渡。“我参加。”“算我一个。”“我是共产党员!”“我是战斗模范。” “我也是共青团员。”陈万清挤进人群,大声嚷嚷,他上个月刚好入团了。
连长迅速组建了16人的突击队。在一旁的陈万清急得跺脚,不停地扯连长的衣襟:“昨晚,你不是,你不是答应过的吗?你……”连长想笑嘻嘻地哄哄陈万清,望着他稚气而认真的脸,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很快就要出发了。突击队员雄赳赳站成两排,腰间捆满一圈手榴弹,手中操一挺机关枪,背后插一把大刀……刘伯承、聂荣臻首长检阅突击队,为之鼓劲、壮行……突然,“哇--呜--,我要去,我就是要去嘛!”一个小鬼冲到首长面前,一边哭天抹泪,一边跺地捶胸。不用说,是不知轻重的陈万清。
刘、聂看着团长,团长看着营长,营长看着连长熊尚林,熊尚林两眼望着天,天上的云洁净无比……团长杨得志打破僵局,向营长发话,营长一点头,陈万清立刻破涕为笑,得意洋洋地站进了突击队的行列。流芳千古的安顺场16勇士名单,最后加进了年龄最小、资历最浅的陈万清。
陈万清5个月前刚参军,是贵州的一个小“干人”,父母亲、所有乡亲都是被地主军阀的各种苛捐杂税榨得骨瘦如柴的“干人”.红军来了,“干人”们跟着红军轰轰烈烈打土豪,欢天喜地分财物。陈万清正在给地主家放羊,一股脑儿从山坡上冲下来,把羊全赶到急需补给的红军驻地。红军走时,陈万清背着一个小包裹,一鼓作气追上了部队。因为他记得连长说过,只有把地主军阀们消灭,“干人”们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
陈万清,大名鼎鼎的安顺场17勇士之一,却在第二天的石门坎战斗中负重伤,然后被安置留在泸定县。在白色恐怖中,他更名改姓,后来迎来解放,平凡地活到2005年,享年81岁。
腊子河畔,“第一功臣”是否跌下了悬崖
中央红军长征路上最后的天险是腊子口。笔者在采访老红军时,听到过一个“长尾猿”的故事。“腊子”,藏语意为“山脊”,腊子口所在的“迭部”县,意为“大拇指”.腊子口,整个隘口长约30米,宽仅8米,水深约3丈。两边百丈悬崖如刀劈斧削,抬头只见一线青天。汹涌湍急的腊子河,从这道缝隙里扬长而去。“走过腊子口,活像过虎口。”红军北上,不打下天险腊子口,红军在政治、军事上将十分被动。
9月16日,红军先锋团日夜兼程来到腊子口。那里有唯一的一座小木桥,桥头白军重兵把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入夜时分,红军开始强攻,桥头堡50米地带,结成一片火网。红军伤亡惨重。团长、政委内心焦急:再多的兵力在腊子口前也没用!开会研究:侧面迂回,爬上腊子沟口侧面的悬崖峭壁,结合正面攻击,包抄夹击准行!
可这石壁,从山脚到顶端,约有70多米高,几乎成90度直角,光滑潮湿,石缝中零零星星地歪出几株苍松。白军没有在这儿设防是因为这绝壁连猴子也难爬上去!集思广益,各连召开战前军事民主会。红一连一名小战士语出惊人:“我看能爬上去。”
此人是谁?小刘,有姓无名,苗族人,14岁在家乡贵州参军,常在四川的新战友面前夸耀自己随部队走过了“云贵川”.久而久之,“云贵川”便成了他响当当的雅号。此时的“云贵川”大概16岁,个头小,却并非口出狂言:“我在家时,经常爬大山攀陡壁采药、打柴。眼下这个悬崖绝壁,只要用一根长竿子,竿头绑上结实的钩子,用它钩住悬崖上的树根、崖缝、石嘴,一段一段地往上爬,就能爬到山顶上去。”大家知道,只要有一个人能上去,一个连、一个营就可以上去。
夕阳早已下山,灰色夜幕下,湍急的腊子河翻腾着。团长亲自牵来坐骑,把“云贵川”送过去,把大家的希望送过去。
“云贵川”加紧行动:踩赤脚,背长绳,长竿铁钩一把搭住一根歪脖子树根,拉了拉,觉得比较牢固后,两手开始使劲握住竿子,依靠臂力,顺竿引体向上,脚趾抠住石缝或稍微突出的石块,交替往上蹭,几步爬到了竿顶。完成这第一竿后,他像猴子似的伏在那根似乎承受不住他身体的树根上,稍微喘了口气,又向上寻找可以搭钩的石缝,准备第二竿……每一个战士都屏息盯着“云贵川”的一举一动,盯着他身后的“尾巴”绳越来越长,身影越来越小。许久许久,他在山顶向下挥动了胜利的双手。好一个“云贵川”的长尾猿!
石壁下,担任迂回的400名红军铆足了劲,一个接一个顺着长绳爬了上去。上山了,一时却下不去,找不到炸塌敌堡之路!到处是悬崖陡壁,黑黝黝的夜,残星都没一颗,秋虫不停聒噪。一阵阵急骤的枪声,是正面主攻部队在掩护大家,早一点找到出路,就能让他们少一些伤亡。大家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焦急地摸索探路。突然,一名战士,一脚踩空,掉下深渊!深深的沟底只传来几块乱石的碰撞声。黑暗吞噬一切,不一会儿,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经过几个小时的探寻摸索,迂回部队终于在拂晓前升起信号弹,如天降神兵,炸掉了白军的炮楼,配合正面部队激战三个小时,拿下了天险腊子口。
疲惫而喜悦的红军将士们,沐浴在万丈明亮的霞光中。大家想到了第一功臣,纷纷喊:“云--贵--川!”无应答;大家纷纷到处找,无结果。他是不是掉下悬崖的那位?还是冲锋时倒下的那个?真正的英雄,具有深刻的悲剧意味:播种,但不参与收获。《长征组歌》年年传唱:“腊子口上降神兵,百丈悬崖当云梯……”一个“云贵川”,一批与山河同在的无名英雄。
16岁的钟发镇,为何要在黑夜中一人爬过泸定桥
“十七人飞十七桨,一船烽火浪滔滔。输他大渡称天堑,又见红军过铁桥。”刘、聂率从安顺场渡河的陈万清所在的一师和干部团循大渡河左岸前进,为右纵队;林彪率一军团二师和五军团,循大渡河右岸前进,为左纵队。两队互相策应,溯河飞奔而上--红军大部队终于从泸定桥胜利渡过大渡河。
彼时的大凉山脚下,却有一个红小鬼慢腾腾地挪动。他叫钟发镇,江西兴国人,16岁了,却又矮又小,是红五军团的宣传员。宣传员虽不要打仗,但比普通战士更辛苦。每次行军要先出发,在途中宣传鼓动,大部队通过后又要留在后面,招呼掉队的战友。这不,钟发镇背着两位伤病员的行囊,走着走着,自己也掉队了。掉队是可怕的,大多人不是饿死,就是被白军或者当地的反动武装打死。
钟发镇一个人,循着部队走过的踪迹,踉踉跄跄地走着。饿了,嚼一点布包里的生米,渴了,捧把路边的积水喝,连滑带跑地奔了30多里。突然,前面传来枪声,他陡然一惊,躲到一块巨石后。是敌人的大部队吗?若是小股的双枪兵(吸鸦片的川军),我就不怕了……他不断地给自己鼓劲、打气。十多分钟后,枪声竟渐渐停息了。他不知道,这是先遣队在去往泸定桥时与沿途国民党军交火。天黑的时候,隐约听见咆哮的大渡河水声,他高兴地伸长脖子往前看,却不见河,更不见人。他沮丧地找了一个稍能避风雨的山崖宿营。
掉队后的第三天中午,钟发镇走到了一座铁索桥边:碗口粗的铁链,4根分两侧作扶手,9根作底链,桥面有木板,但已被击落得七零八散,数不清的铁环紧紧相扣,铺成一百多米的长桥。桥底,湍急的流水像像瀑布一样向下游倾泻。钟发镇立在桥头,看得两眼昏花、晕头转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他到达了着名的“泸定桥”,但他当时并不认识桥头康熙御笔题写的这三个繁体字。他也不知道,前天,先遣队22勇士是如何冒着敌人的炮火爬过铁索击溃守敌,为红军主力开辟出一条生路。
根据现场判断,他左思右想,觉得大部队是过了大渡河的,自己要赶上他们,也一定得过这座险桥。他用手使劲搓了搓眼睛、额头、脸,好一会儿,他站了起来,哆嗦着用手抓护栏铁索。但他抓了个空,扑倒在地--一块完好的木板上。他太矮了,够不着护栏。铁索摇晃,他趴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心却要跳出来了!万一掉下去了,连个人影都会一瞬间不见的。半晌,他浑身发软、动弹不得,毫无办法。可是,他没有退后。
回想参军以来,自己从来就没有退却。1932年,乡苏维埃政府的招兵干部对他说:“小鬼,你才13岁,还没枪高,还是回家去吧。”钟发镇赖着不回,缠着要当红军。在家乡的茶岭后方医院,每天烧开水,搞卫生,给伤员倒水洗脸、喂饭等,当了两年这样的“招呼兵”,从未无故溜回家。即使在1934年10月,红军大转移,医院说:“愿意留下的随大部队转移,愿意回家的发两块大洋遣返。”他还是一门心思当红军,坚决跟部队走。
怎么办?钟发镇闭上眼,趴在木板上,以手代脚爬。铁索在摇晃,江水在轰鸣,他像只乌龟,一步一蹭地往前爬。当笔者在兴国枇杷树下,聆听年近百岁的钟老讲述这段“笑话”时,心里肃然起敬:漫漫长征路,红小鬼们身心需要承受大人一样的内外磨炼,能活下来就非常了不起,能战胜怯懦就是非凡的勇敢!
爬过泸定桥的钟发镇,几天后在夹金山雪山下,终于追上了部队。快到延安时,却随红五军编入西路军。悲壮惨烈的西征途中,侥幸活下,一路乞讨回到兴国老家,安享晚年至今。
本文作者卜谷:江西宁都人。历任《赣江文学》编辑、市文学创作室主任、赣州市作协副主席。着有长篇小说《少共国际师》、《曾山与苏维埃》,长篇纪实文学《红军留下的女人》、《良心树--赵煜其人其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