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谁?”那个男人并没有问到我,但他向白雀明显倾斜的身姿,毫无疑问地在说这句话。
“朋友……没关系……”白雀咻咻地吐着气。
我知趣地躲到一边,赶紧做调整呼吸的动作。许多年后想到这阵狂跑我都后怕,中年人的心脏难以承受这种紧张。当时我只是懊丧地想:我为什么要陪她来见这个男人?心跳大约在半小时内无法恢复正常。考写作,40分是基础知识,60分是作文,我的创造性思维一定会大受挫伤……
那个男人是谁?至今我不知道。因为同白雀24小时之后就分了手,我永远失去了搞清他身份的线索。我只听到他一句话,看到他们相逢时既不亲昵也不疏远的表情。亲戚?朋友?情人?抑或纯粹是钱?不知道。
很多事情都可以猜。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有时候,他故意不把一件事情搞清楚,留出地方让自己猜,犹如衣裙的顶端腾空,储存那些最珍贵的盒子。
白雀很快回到我身边,说“走吧。”
我默默地随她往考场走去,知道我们的考号相距很近。
“别的已经来不及了。我也没办法了。都怪那车。角落。你赶快想一想。”她的眼睛机警地注视着别处,片断的话语像被斩成数截的蚯蚓,每一段都在独自扭曲。
“什么角落。”我莫名其妙。
“什么角落都行。思想的。物质的。行业的或是城市。家庭当然也在这个范围之内。”她一边讲一边思索,更向是在对自己讲。
我越发昏眩。
前面就是教室了。白雀终于意识到自己语言表述的迷蒙,极为清晰地对我说:“角落是今天的作文题。”
考试铃像防空警报一样尖锐响起。
封好的考卷被挟起来了,好像一枚巨大的二踢脚。宣布考场纪律,老生常谈。作弊者将被立即停止考试,驱逐出考场,并报告考生所在单位……
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试卷。我揪心如焚地想验证角落。
监考老师出奇地多。为维护成人高考的声誉,他们像密探一样在教室内飘动。
终于发卷子了。我抖索着掠开前几张,拽出最后一张印有考试作文题目的卷子,赫然入目——角落。
我回头向白雀眨眨眼睛,她在我侧后。可惜她正从兜里往外掏那些我已介绍过的圆珠笔。
“看什么看!”监考人员恶狠狠地叱我。好在刚发卷子,大家都是一穷二白,并无作弊的必要。
吼声提醒了白雀,她抬起头,冲我笑笑,交换一个只有我们才懂的眼神。
实在说,角落的提前出现并没有给我帮什么太大的忙。诸课程之中,唯有写作,是最做不得手脚的。那是综合能力的马拉松。不过我知道白雀绝非平常人物。
我对白雀的评价,在到过她家之后,才更确实。
第二天我很早到了白雀家。一是我骑车技术不佳,白雀说她领我走一僻静小路,难得有行人,很安全的。二是我想应留出充分的时间让白雀去会那个玩滚简的男人。
“我最怕历史。我记不住那些年代。它们像苍蝇一样,飞行起来完全没有规律。”我说。
“我更怕。我每天要上班,回来要做家务。历史是由时间摞起来的。不但发生的时候需要时间,记忆它们也需要时间。我就是没有时间。”白雀考完写作临分手时说。
我一定要抓住白雀,她会带给我好运气。
吃罢午饭,我把车打好气。吃得饱饱、灌足了水,像一艘准备远航的航空母舰,来到白雀家。
“怎么这么早,历史下午四点才开考呢!”白雀正在做饭。
从那些缠着黑胶布的笔,我判断出白雀贫寒,但她家的简陋还是使我吃惊。
一间平房,后半为卧室,前半为厨房,中间悬一条蓝地白花的布帘,权当隔墙。那帘子拉起一半,使我不在意地窥到被子散乱地卷着。
“没想到你这么早来。我是夜班。”她翻动锅铲,忙着解释,“天车工,干活时不能马虎。”
门口有个水笼头,滴滴嗒嗒漏水,旁边搭着一根污白色的口罩绳,不知干什么用的。满墙都贴着纸片,有小学生的田字格纸,有万能表纸,有旧挂历的边角,还有车间的值班纪录……我看到距我最近的那张纸片上写着:天朝田亩制度: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1853年……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