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考试都是那样雷同——恐惧、繁忙、疲劳。只是这次的题目出于意外地难,我猜出题者一定是个刻薄的初出校门的大学生,打算把受尽劫难的大哥哥大姐姐再剥去一层皮。
啪啪——我听见两声清脆的响声,一个很帅气的中年男子把卷子抖得像冻住了的床单,大踏步向讲台走去。
呜!真棒!这么快就交卷了。众人稀嘘。
“老子不考了?”他把卷子丢在讲台上,悻悻而去。
呜!真棒!我真希望多有几个这样的示威者。然后我更仔细地答自己的卷子。
监考人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罢考者扬长而去,然后更尽职尽责地监视我们,如同超级市场缉拿偷儿的保安人员。
名词解释:枣宜会战。
我完全不知道在我们国土上曾经发生过的这样一场战争。我想这一定是那个刻薄的年轻人半夜三更上厕所时突然翻了一下故纸堆。我烦躁地揉着头发,想把脑浆碾碎然后寻找记忆的颗粒……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那个男人威严的断喝:“你站起来?”
我吓得一哆嗦,手中的笔连着在试卷上点了七八个点。
我本能地伸直了膝盖,准备服从监考员的命令,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收紧的网绳聚了过来。
我突然发现,那目光像鸽群一样,盘旋过我的头顶,我回过头:
白雀缓缓地站起来了,黑发汗湿得像剪纸一样贴在额头,每一颗雀斑都像火星在跳动,嘴唇苍白地紧抿着,好像半截白粉笔。细而瘦的脖子从宽大的工作服衣领探出来,若隐若现的血管起伏着,好像皮肤下藏着一只蓝色塑料丝网兜……喝斥者只说让她站起来,并没有说不让她动,可她的手像枯骨一样悬在半空——那是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真奇怪她怎么能一动不动——于是我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在她的手心有一张卡片……
“你是怎么发现的?”监考人员快乐地询问如同挖掘到一座古墓。
“从窗外往里看,叫她防不胜防……”发现者很响亮地回答,全然不顾他曾经宣布过的“要肃静”。
白雀被驱逐出去。
人们迅速地把头扭回,重新潜入试卷。无论发生了什么,时间不会顺延。耻辱是别人的,分数可是自己的。
我注视着白雀。她深深低着头,额发像门帘一样垂下来,遮严她的脸。她顺从地收拾好自己的文具:几支缠着黑胶布的圆珠笔。然后好像无意似地,把手中的纸片丢到地上。
“捡起来。这是物证。”又一位监考员像闻到血腥的鲨鱼一样游过来。
白雀就在我的脚边蹲下去。我以为她会看我一眼。她没有。她用手掌在卡片上抚了一下,纸片就被汗吸到掌心了。
她随着监考人员走出去,步履轻轻。好像考场里睡满了初生的婴儿。
她路过我身边。我希望她能看看我,毕竟我们相识一场。但她更深地俯下头,好像要去亲吻工作服的第二颗扣子。我看到她的发旋处,有几根耀眼的白发。
我知道她不愿意见我。在发生了这事的时候,谁还愿见目睹自己耻辱的人!
直到走出教室,她没有回头。我注视着她的背影,为她送行,为她默哀。我知道我们将永远不再重逢……
我突然生出深深的恐惧:掉在地上的卡片莫不是她要我一同复习的那张吧?假如我问到了那道题,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嗨!还是不要想别人吧!顾自己还来不及呢?对于我们这个年纪的女人,这是最后一次拼搏了。拿到这张门票,哪怕你进了园门就把它丢掉,你也可以进去见识另一番风光了。
一定要把文凭这张门票拿到手!一定要考好!要考好……
当我机械地步出考场的时候,天飘起雪花,黑得如炭素墨水。
考生们连议论答案的气力都没有了,踩着薄薄的积雪散去。肚子很饿,心又惆怅,还要在雪路上碾漫长的自行车辙,倍感凄凉。
我去推车。我的车孤零零地摆在围墙下。当初白雀说放在这儿好找,如今她大概已和女儿在家吃饭了,唯我的车停在那儿,好像一匹迷失的马。
推了车,刚转身,有人像幽灵一样站在我面前。
“你是谁?”背光,完全看不清脸。披着雪花的人都很相似。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