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没有咒骂过驿站长,谁没有同他们骂过架?谁没有在气愤的时候向他们索取过那本致命的簿子,以便在上面写下自己对他们的压制、粗暴和怠慢的无济于事的控诉?谁不把他们当做人类的恶棍,相当于过去衙门里的师爷,或者,至少也和摩罗姆的强盗无异?但是,我们如果公平一些,尽量为他们设身处地着想,也许,我们批评他们的时候就会宽容得多。什么是驿站长呢?一个真正的、十四品的受苦受难者,他的官职只能使他免于挨打,而且也并非永远能做到(我可以请我的读者的良心来作证)。维亚捷姆斯基开玩笑称他是独裁者,他的职务是怎样的呢?是不是真正的苦役?白天黑夜都不得安宁。旅客把在枯燥乏味的旅行中积聚起来的全部怨气都发泄在驿站长身上。天气恶劣,道路难行,车夫脾气犟,马不肯拉车——都成了驿站长的过错。旅客走进他的贫寒的住所,像望着敌人似地望着他。要是他能赶快打发掉这个不速之客,还好;但是如果碰上没有马呢?……天哪!怎样的咒骂、怎样的威吓会像雨点般的落到他的头上啊!他得冒着雨、踩着泥泞挨家挨户奔走。他在暴风雨中,在受洗节前后的严寒中避进门厅,只是为了休息片刻,躲避激怒的投宿客人的叫嚷和撞搡。来了一个将军,浑身发抖的驿站长给了他最后的两辆三套马车,其中包括一辆急行车。将军连谢也不谢一声就走了。过了五分钟——又是铃声!……一个信使把自己的路条往他桌上一扔!……如果我们把这一切好好地仔细想一想,那么代替愤懑,我们心里就会充满真挚的同情。再说几句话:在连续二十年里,我走遍了俄罗斯的东西南北。差不多所有的驿道我都知道;好几代的车夫我都熟悉,很少有驿站长我不面熟;很少有驿站长我不曾跟他们打过交道。我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所积累的饶有趣味的旅途见闻能够问世。目前我只能说,舆论对驿站长阶层的看法是极其错误的。这些备受诽谤的驿站长,一般说来都是和善的人,生性愿意为人效劳,容易相处,对荣誉看得很淡泊,不太爱钱财。从他们的言谈(不巧得很,过路的老爷们却瞧不起这种言谈)中,可以汲取许多有趣的东西,得到许多教益。至于我呢,我是宁愿听他们谈话,也不要听一位因公外出的六品文官的高谈阔论。
不难猜到,我有一些朋友就是属于可尊敬的驿站长阶层的。真的,关于一个驿站长的记忆对我是很珍贵的。情况曾使我们一度接近过,关于他,我现在准备同亲爱的读者谈谈。
一八一六年五月,我曾经乘车在一条现在已经废弃的大道上经过某省。我官卑职小,只能乘驿车,只付得起两匹驿马的租钱。因此驿站长们对我并不客气,我常常要用战斗才能得到照我的看法是我名份得到的东西。由于少年气盛,要是驿站长把给我预备的三匹马套到一位官老爷的马车上,我对他的低贱和胆怯就感到愤慨;在省长的宴会上,如果善于逢迎的仆人上菜时把我漏掉,我也总是耿耿于怀。如今呢,我觉得这两件事都是理所当然的了。真的,“官官相护”是一条大家称便的规律,如果用另一条规律,比方说,用“惺惺相惜”来代替它,那我们会碰到什么事呢?会发生怎样的争论啊!仆人上菜又从谁开始呢?但是我要讲我的故事了。
是一个炎热的日子。离某站三俄里的地方开始落下稀疏的雨点,转眼之间,倾盆大雨已经把我淋得浑身湿透。到了驿站,第一件要办的事就是赶快换衣服,第二件事是给自己要一杯茶。“嗳,杜妮亚!”驿站长叫道,“生好茶炊,再去拿点奶油。”一听到这两句话,从隔扇后面出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跑到门厅里。她的美使我吃惊。“这是你的女儿吗?”我问驿站长。“是我的女儿。”他带着得意洋洋的神气回答说,“这么聪明,这么麻利,跟死去的母亲一模一样。”这时他动手登记我的路条,我就来欣赏点缀他那简朴而整洁的住屋的图画。它们画的是浪子回家的故事:第一幅画上画着一个头戴尖顶帽、身穿长袍的可敬的老人给一个样子浮躁的青年送行,青年人急匆匆地接受他的祝福和一口袋金钱。另一幅画以鲜明的线条画出一个年轻人的放荡行为:他坐在桌旁,一群虚情假意的朋友和无耻的女人围着他。再往下,一个把钱挥霍尽了的青年人衣衫褴褛,戴着三角帽在喂猪,并且和猪分食;他脸上露出深切的悲伤和忏悔。最后画着他回到父亲那里。仍旧戴着尖顶帽、穿着长袍的、慈祥的老人跑出来迎接他。浪子跪着,远景是厨子在宰一头肥牛犊,哥哥向仆人们询问这样欢乐的原因。在每一幅画下面我都读到相应的德文诗句。这一切,也像那几盆凤仙花、挂着花布幔帐的床,以及当时围绕着我的其他物件一样,至今还保存在我的记忆中。五十来岁的主人本人,精神饱满,容光焕发,绿色长礼服上用褪色的绶带挂着三枚奖章,现在还历历如在目前。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