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于《同舟共进》2011年第12期,原标题为“言有易,言无难:再谈‘毛罗对话’”
一时沸沸扬扬的“毛罗对话”——1957年7月,罗稷南在上海询问毛泽东:“要是鲁迅今天还活着,他会怎么样?”毛答:“鲁迅么,要么被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有了黄宗英的“亲聆”之后(《炎黄春秋》2002年第12期,可贵的是还配有一张现场照片),从一个史家的角度看,已经可以“定案”了。但若从史学的角度看,则还有些话可说。
首先,是黄宗英先生所谓“孤证”的问题。换句话说,即便只有“孤证”,她当不当说?说了又管不管用?
当初黄先生的律师史保嘉说起这事,我即表示,“孤证”,在黄先生的立场,倒无须考虑;一件事讲得有没有道理,当由史家去评定,是属于史家的问题。举一个大家熟悉的例子,好比当庭对质,原告的举证是否有理当由法庭评定,他只管讲他的理由就是了,别的则不必管。
我还想转告黄先生的是,过去人们重视,甚至是单一地依赖文字史料,现在“口述历史”受到高度重视。特别是治当代史,并不能只靠文字史料(直到现在,经某书“广泛查询”而不收录的事情还是常见的),无论是政治史还是社会史,都不能不依靠口说的史料,哪怕仅是一个“小人物”,讲的只是“乡里琐谈”。这是史学发展的一个方向和新的潮流。
其次,还得从《百年潮》2002年第9期那篇反驳文章说起。该文通过大量“考据”,斩钉截铁地认为“毛罗对话”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原因倒不是毛有无机会来上海(这是对话的地点),也不是他在1957年曾否来过(这是对话的时间);而是罗稷南这样一个“小人物”,他哪里“够胆”向毛讲这些话(所谓并非“锋芒毕露”之人)?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讲话(“同毛泽东有多熟悉”)?一句话,“以(罗)这样的性格,又看不出他同毛泽东有多深的交往,很难想象他在7月7日晚上那次座谈的大庭广众之下能当面向毛泽东提出‘具有潜在的威胁性’的话题来”。
事后看来,所有这些推论,哪有一句能站得住?
在我(一个历史学者)看来,这件事的重要性,正在于它连带着一个史学上的道理,即对于一个历史事件,证明它“有”,则易;证明它“没有”,却很难。
使我想到这一问题的,是多年前(大约1994年)俄国著名的中国通、外交家和史学家齐赫文斯基来华,他在中国人民大学的一次演讲中表示:在阅读了已经解秘的档案材料之后,可以断定,苏共当初并未反对过中共渡江“解放全中国”。
这是不是太“轻巧”了?轮到大家提问,我便提了几点,算是“矫情”一番——毛与若干中共领导人为何在这个问题上要公然“骗人”(“好长脸”么)?翻译师哲没听说过,是否即可表示苏联人没有说过(当时五大书记中至少刘少奇、任弼时二人俄文都有相当功底)?更关键的问题却在于:档案里没有的,事实上就一定没有吗? 其实,这并不是我“发明”的道理,而是有一句老话,就叫做:“言‘有’易,言‘无’难”。说来话长,1927年王力(语言学家)在清华做研究生论文时,他的指导教师赵元任即为他批了这几个字。据说,这成为王先生的座右铭,一辈子受用不尽
这个论点,正点出了前述《百年潮》文章的“不讲理”处。该文的问题还不止于此,它引述了毛泽东一段话(讲述时间“待考”,但已收录于《毛泽东新闻工作文选》里): 有人问,鲁迅现在活着会怎样?我看鲁迅活着,他敢写又不敢写……他也会不写的,但是,更多的可能是会写。
以我浅薄的经验来看,这段话没准倒可以证明毛确实谈过“要是鲁迅活着会怎样”这一问题。它与本文开头所引那段对话的区别,也没有那么大——如果再考虑到这种文本在发表前还要经过多少道修饰、修改的话。
毛为什么要在那36个文人、知识分子面前讲这番话?这或许也是值得思考的问题。我想,可能还是与他自以为是知识分子的“朋友”有关,所以他才“率性任情”地讲了;换了另一个场合(如在党的会议上),则不大可能(大约也不会有类似的提问)。毛是哪一种人物,我们不好随便定义,但他决不是“寻章摘句”的“腐儒”,也不是什么“文秘”。我想对这样一些基本的判断,我们都不该会错了意。
最后我想说的是,黄先生所说,恐怕并非“孤证”。《书摘》(2002年第12期)有一篇罗稷南侄子陈煌的文章即曾谈及此事。所以周大公子海婴知晓此事,其来路自不止一处——读者一查,便知分晓。
刚刚又读到一段文字,据说,1936年初鲁迅曾对共产党人冯雪峰说:“你们来时,我要逃亡,因为首先要杀的恐怕是我!”
但它若只是一个“孤证”呢?我想只好引用如下的话,以示吾道之“不孤”:
有人铁口断言孤证没有说服力,但我相信在某些情况下,孤证是假象世界里唯一的真实。
在我看来,这种问题不知还会碰到多少次,是为此文,以就正于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