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木是大猫所变做的枝叉,小截儿状如猫耳,两边才是叉 。这只猫是活动于马州一带土匪寨里的。一说是压寨夫人所养,估计差不多。至今,我还想看这枝丫。见过的人,比如,李某等等,一算都已成了隔世之人。剩下的,只听说过而已。我们都是听来的这故事。那时,流行植柿树。蒙春,年过一年蔚成林。夏天,人在下面,拿手接着树叶间漏下的光时,人们偏爱扭过头吐出烟圈。我爷就这般样子。我家猪圈在树下,猪叫时,柿树叶儿就摇着节奏。看似一切平静,如没有狸木出现在谁院中。狸木是会带来一些事的。大小喜悲种种,总要出点事。像枝头,挂到秋近的柿子,注定落下。“三生之说”,我觉得是不是可挪用下?早晚而已。退一步,狸木不掉我家枝上,生活中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事,也会接连不断地出,人的意识,生到死,死回生,一番回向,中间不会停顿。
父亲还在时,我做过一个梦,自己嘴含个东西。后一吞,滑进了喉咙,也巧,卡在那儿。二天呼吸不得。人病下了。大夫来看,说不出病因,我当时也拿言语描摹不清,尽是吐白白的液水。那天,有人看,抱了小孩。我睁眼一看,哇地哭了。就在梦里,小孩胳膊被我整截吞下!不久,院里像来了许多人。混着说话:看看!我得找人说说去。别说,事还就过去了。过去,算了。算啦?我看算啦。
父亲的气极是为院里发现的一截狸木。
那是父亲把我妈从娘家接回来的第二天。他们又闹了气。这事,我妈在他死后有时仍会提起。所以,模糊的东西就趁着清晰起来。当时,我家东侧住一个古怪的老头,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打从病好,我就躲着他。甚至,我还怀疑过狸木是他扔到我家的。当然,如今,我猜着很多东西,也还不知哪些值得怀疑?有怀疑挺好,比一直深信的东西,忽变得让自己起疑窦,心里来得舒坦。
我爷对我好。我妈说过,人情淡漠的家门中,只他一个。他在世时,我上学是他推着自行车,一路把我推去。回来,家门里的人,会怪他管我……他一辈子忍话,只对我妈说,我不回话,他们总不能打我吧?老人这样一说,我妈心里阵阵酸。我们娘俩不受待见是我最深的记忆。只是现在,关于这些,也不再想说,当是一份厚礼藏在不被人见处。我高中那年,爷爷忽然去了。发送他时,似乎天落着大的雨,我从学校赶回,浑身湿嗒嗒的,灵前磕三个头,神三鬼死,我爷大概能成神。
爷的坟在路边,小到几乎认不出,上面覆着草。没人告诉小时候的我,那里是埋死人的地方。但我懂爷爷,父亲,都在那里。所有人总有一天都会埋在这方圆几里。你这块,他那块,不用圈地为界,这里有肉眼看不出的秩序。这片地的下面是整个故乡的过去。我的所写所记。若干年后,便没了,马州将不复存在,只剩一个个谜团。每过地边坟头,我都放慢,忘记所写,问自己,其实也是也问注视着我的他们,你们谁再给我讲讲狸木?
姥姥对我妈不好,老来观念重男子,老辈人的想法其实可理解。一般的吃喝,我妈都没见过。一双袜子,那天谈起,牵扯出了她童年的一个故事。合作社上新袜。她见了喜欢(那时,她还是小姑娘自然是喜欢的)就要钱买。姥姥说,你不养着鸡吗?下蛋你自各买。鸡下蛋虽不比人,用九月怀胎,下一个一个,到一篮也要个时间。鸡蛋换钱,人急急地往柜台跑。大事都这样,万事俱备,欠个东风,以示难成,难成还得成,才值得鼓舞。放大事上有道理。在小事上,欠个东西就让人心里酸。袜子卖没了。即使,现在买一沓也无济。她说那时的袜子,不仅是袜子,是能吃能喝能养伤的……
姥姥死时是凌晨。我妈带年幼的我去了。到时,院都是泥和脚印。那天也下雨。当时,场景被唢呐声几乎淹没。只记得伙伴们在泥里踩来踩去。还跟师傅讨哨子,肃穆的乡村葬礼,我们在人堆里比着赛着要吹哨子,满心快乐。孩子们不懂的就不懂,早一岁也不要懂。懂了,乐趣就没了。后来,人家告诉我:得随……后面,应该还有话,那人没说。我在多年里填上过不同的字:性,母,事。现在,我觉得好像该是“心”。
乐趣那时候,在那天,该是吹哨子。吹鼓手是来自附近村庄的,说着土话,比如,哨子不叫哨子,叫“哔儿”。他们拿苇子叶自己叠,叠好上面再捆细铜丝。“哔儿”不好吹。我妈后来说吹喇叭的,和一般人不一样。一眼就看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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