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开始唱诗的时候,屋子里还非常昏暗。
几十人围坐在一铺大炕上,微微地垂着苍黑的头颅,把目光放牧在手中的小本子上,嘴唇敦厚地嚅动着,仿佛每个小本子都是一片蜂飞蝶舞的草原。
坐在炕头领唱的是西林小教堂的教长温成大婶。温成大婶的天庭极其饱满,象一块银色的瓦当一样,泛着一层古老而圣洁的光泽。
他们是从早晨八点钟的时候就开始唱诗的。那时东方已经出现了一些紫红的颜色 ,太阳刚刚升起,黑褐色的森林顿时穿上了一件灿烂的霞披,远远一望,象一艘行驶在白雾轻扬的海上的红帆船。
可是,等到他们唱的时候,冉冉升起的太阳就被一大片浓重的乌云裹住了。辉煌的光线顿时从地平线上消失,森林也恢复了苍劲的古铜色。
孙大娘和马凤兰来得晚了点,炕上的人基本坐满,只有炕梢还亮着一小块空地,所以两个人就肩并肩地挤靠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是一对昔日因为烧荒占地而打得不可开交的仇人。
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人都尊崇你的名,
愿你在地上掌权,
愿你的旨意实现在地上,
如同在天上一样。
炉膛里烧着文火,没有声响,因而屋子里只有微微的暖意。教堂的空地上堆着喂牲口的干草,干草瑟瑟抽动的时候,你会发现机灵的毛茸茸的小老鼠从那上面窜过。
我的姨姥坐在第一排正中,唱得泪水婆娑的。这是一个从早到晚说的话足足可以装一个车皮的老太婆。她今年六十八岁了,人很干练。早晨起来时,我就见她梳着油晃晃的疙瘩鬏,穿一件灰色大襟衣裳,在用鸡毛掸子扫尘。我知道她要去做礼拜,我想去看看,在四姨的帮助下苦苦央求了一刻钟,她才不情愿地说:
“你去归去,可是不能乱说话。”
太阳的生命力毕竟是强壮的。不久,那片包裹着太阳飞轮般肉体的乌云被它的灼人的光辉给击碎了。阴云象败兵一样仓惶逃窜,天空霎时象再嫁寡妇的脸一样明朗起来。
白炽的阳光透过昏黄的玻璃窗,给刚才黯淡的屋子弥漫了一大片灿烂的亮色。好象一盏奄奄欲熄的油灯忽然被注入了大量芬芳的油,在一阵痉挛中蓬勃地亮堂起来了。
那些唱诗的头颅也就一下子光辉起来,好象秋天果园中一大片成熟的蜜桔,在炫目的太阳下泛着光泽。
自从我家搬出西林,我便很少回村子了。只是每年的清明和春节前夕,才务必要赶来为父亲上坟。
上次清明来时,细雨纷纷,大山刚刚露出一丝朦胧的绿的微笑。到四姨家时,见姨姥躺在炕上,双目无光 ,干瘦如柴,完全是个等待下葬的人了。姨姥见了我,便说她活到寿数了,把人间所有的苦处都尝遍,该走了。惹得一家人都跟着掉泪。
可这次来,姨姥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长途汽车到西林时,正是傍晚,天上弥漫着小清雪,西林村所有的房屋都被包容在白蒙蒙的雪雾中。
来接我的不是四姨,而是姨姥!
她穿着一件青布棉袄,围一条驼色的拉毛长围巾,我认出那是四姨去年戴过的。
“你四姨说车三点多钟到,等等等,等到现在才来。”
她一接过我的旅行袋,就开始喋喋不休:
“你妈身子好吗?你弟不淘气了吧?”
“走到半路就下雪,路滑,车开得慢,就晚点了。”我说。
汽车站离四姨家不远。姨姥背着我的旅行袋,步子还迈得很有气派,她显然发了福,先前脸上深深的皱纹浅显多了,而且声音也愈发高昂,节奏极快,好象是在喷射一串串的子弹。
晚饭后姨姥就回她的小屋去了。四姨夫正对着一副破旧的滑雪板发愁,因为他准备在假日去山上打猎。四姨还是改不了早睡的习惯,已经裹着一床厚被在炕头上舒舒服服地躺下了。而我的两个小表弟,正在他们鸽子笼一样的小房间里玩着我带给他们的积木,不时地因为建筑方式不一致而吵嘴。
我洗漱完毕,准备上炕睡觉。奔波一天,也感觉到疲劳了。
照理说,我应该跟姨姥住一个屋子 ,让四姨和四姨夫住一处。可是,四姨和四姨夫多年来感情一直不合谐,但也不吵嘴,所以我每次来,四姨都要求我跟她住一起,把四姨夫打发到姨姥的屋子去。
还没上炕,便听到姨姥的房间传来一阵虔诚的祷告声。我寻过去,发现她正端坐在炕沿,对着一个小本子念着: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