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部长找我,说你同伊喜的事我都知道了。伊喜有个未婚妻,你晓得吗?
我说这不可能。
他说那你回去问问他吧。
我说伊喜这是真的吗?
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是我老乡告诉你的?
我说是一个老头告诉我的,谁知道他是不是你老乡。科学家没有祖国,军人也没有籍贯。你就说这事是不是真的吧?
是。又怎么样。
怎么样也不怎么样,你该告诉我。我强忍住泪水对他说。
他说,这是我们家的意思。
我说,你这么大了,还听你们家的。
他说,你不是也这么大了,还听你们家的。
我说,家和家可不一样。
他说,父母心疼子女的心可都是一样的。
想不到你们家说什么你就是什么!我愤怒地叫起来,真想用一句河南话骂他,可惜我不会。
也并不全听俺家的。父母说,要给俺找个有文化的,我说不识字的最好!伊喜漠然地说。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吗?我几乎哀求他。
他用冷漠保存自己的尊严,我看到了一个在电影中常常出现的情景:一根绳索在岩石、火焰或刀斧的戕害下,一股又一股地断裂了……
我想起了妈妈的话,那也许真是至理名言。
军医大学来招生,田部长力排众议,主张我去读书。大家反对的理由也并非是我不够条件,只是说上级给高原部队一个名额不易,女孩子学成后还能回来吗?回不来,那不是狼抢来的肉叫狗给叼走了吗?
田部长说,上学又不是上厕所,分什么男女。上高原的时候女孩子们没二话,咱们送学习就不能搞性别歧视。秦模苏表现好坏大家可以任意评说,我不了解她,没有发言权。若是表现这一关过去了,我同意送她去。
领导表态到这个份上,底下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因为田部长和蔼可亲,大家敢于畅所欲言,有人说秦模苏和放映员伊喜不错。
不错到什么阶段了?田部长很尊重下面的意见,追问。、
阶段倒谈不上,只是关系密切。因为事关男女,反映问题的人就很慎重。
事情不要捕风捉影。组织上要慎重对待每一个同志。这件事在这里说说就算了,不要再扩大范围。假如是真的,也好吗!刚才不是还有人关心狼呀狗的问题,这回肉烂在锅里了。
田部长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告诉我,说这也没有什么可保密的,只是想让你知道来之不易。以后要好好读书。不喜欢我那小子也行,愿意到河南吃红薯也行,都是你的自由。我既是你的领导又是你的长辈,哪头重哪头轻你自己拿主意。
这是一个两头沉的柜子。
我匆匆下山。伊喜骑着马到边防站放电影去了。就是他在,也未必会送我。
到了大学,我给他去了信,我给许多人都去了信,用的是有军医大学字样的信封,两块钱一沓,好像是一百个,很快就用完了。
伊喜没有给我回信,田参谋的来信不断。
两头沉的这一边的物件渐渐地移到那一边去了,两头沉变成一头沉。
这个过程并不痛苦。家里和田部长不断地给我潜移默化的影响,好像在保持神智清醒状态下注射的局部麻醉剂,田参谋又是那样温暖宜人。但悲苦会像牛虹一样毫无先兆地袭来,在狂欢的聚会之后,从五彩的灯光中走入黑暗,我会看见伊喜像树桩一样突兀立在面前,有小鱼一样的眼睛和着星光闪烁……冬天的时候,每一次酷寒都使我想起高原。我不能看到冰,尤其是那种很洁净很纯粹很坚硬的冰……我拒绝去摸冬季室外的水管,那种金属粘手的感觉,会使我想起一只脱落的桶钩……
我时时为自己开脱:这是为了河南一家贫苦的农民着想,甚至是为了一位我所不认识的不识字的农村姑娘着想,那个长着小鱼一样眼睛的青年,对他们至关重要。
于是我有了一种殉道般的宁静。
后来我得知伊喜提了干部,后来转业回到了河南。
毕业后,我和田参谋结了婚,调到海军,从此远离了呼啸的高原。又一同双双转业回北京。
工作很安逸,孩子也大了。父亲和田部长都已故去,母亲与我们同住,女婿与丈母娘本来就很好相处,这是弗洛依德说的,田参谋又是母亲为我相中的,因之很和睦。
太和睦的日子就像太肥沃的土地,容易滋生奇怪的秧苗,我开始写些文章,登在报纸上。主要是我当医生的感悟。电视广告里,除了化妆品和酒类。就是喋喋不休的药品广告,医药已经像大气污染,渗入到我们所有的空间。我想写出独特的医散文。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