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要看《海鹰》。不管怎么说,我要看《海鹰》。女孩儿们都知道,只要她们坚持,事情就有希望。
这一次肯定不行。等以后吧。
伊喜走了。
他没有来拿我为他准备的一大瓶酵母片,但他非常巧妙地通知我去电影队的小屋看电影。我今天的许多艺术知识和感觉都来自高原那间简陋的小屋。伊喜每次极认真地为我们——我和几个女伴放映,从来不断片。要知道那些片子都是很古老的,但它们流畅如同牙膏,从不间断。
我和伊喜漫步在北京街头,当走到城乡贸易中心梦幻一般紫色的霓虹灯下,我问过他这个问题。
都说那些片子破旧,比如《山间铃响马帮来》,比如《家》,但我看的时候都挺不错。
他说,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我说,真的不知道呀!难道还有什么秘密?
此时,霓虹灯在我们头顶变幻成海绿色,我们像两株苍老的水草。我们已不再年轻。
每次你来之前,我都独自在黑屋子当中提前把片子过一遍,把所有可能出故障的地方重新剪辑粘好。那几个女兵跟着你沾了很大的光。你当时想不到,事后也想不到吗?反复看同一场电影,如同把吃过的饭吐出来再嚼一遍。
那一瞬我们的头顶变为金黄,好像蒙了一头的麦芒。我想起高尔基的书中人曾说过,年青时的恋人以后不宜重逢,好像一具骷髅从地上站了起来……在灿烂的金色中我觉得他说的不对,重逢可以把许多事情搞明白。
伊喜快步向井边走去,这时我刚第一次探家归来。
伊喜,我问你电影呢!我奇怪他为什么不理我。他长高了,军裤腿放出一截,新布翠绿得可爱。
你除了同我说电影你就不能跟我说点别的了吗!
伊喜把水桶墩在地上,气恼地盯着我。我第一次发现了他的英俊,黑眉耸动、腰板笔直。风纪扣系得铁紧,一个很尖锐的喉结端正地镶在风纪扣之上。
我突然很想抚摸一下那个喉结,我猜它一定像猫一样有轻微的颤动。
说点别的,当然可以了……可是说点什么呢?我定定望着伊喜,我总是在暗室中看到伊喜忙碌,如今在高原银白但不灼热的太阳下,反倒陌生。
他也突然仓皇了,说,你干什么去?
我想找一片树叶,做一枚书签。
我小时做过这种书签,把叶子先在水中泡,直到将所有的叶肉腐去,只剩下鱼网似的叶脉,染上色,拴上线,玲珑剔透的书签就制好了。
到哪里去找一片树叶呢?伊喜也犯难了。
高原没有树,平原的树苗到了高原成了高原柴禾。我们的房前有一棵树,那是许多年前一位从上海来的年青医生栽下的,是他探家回来带给高原的礼物,据说是最耐寒最耐贫瘠的树种。种树的那天像一个节日,人们都来诅咒:这么冷,肯定活不了,风太大,吹成标本了。树木也像人需要氧气,它会病的。人们用诅咒寄托自己的期望,先将最坏的结局公布出来,自己给自己打预防针,以防那事情真的发生时,不致太伤心。
树冠是两丫的,好像公鹿的两只角。在高原最炎热的日子,两只角上爬出了两朵绿芽,肥厚得像可爱的虫子。但它们在一场突然降临的风雪中凝固了,好像碎酒瓶的玻璃碴儿,悬挂在咖啡色的树干上,叮当作响。
小树死了,树干却一直不倒,人们依旧给树培土。不管怎样,高原上也曾有过树。
在很远的地方有红柳。我骑马去给你摘几片红柳叶吧。
伊喜摘回了红柳叶,红柳叶像老女人的眉,皱缩而苍白,我不知伊喜跑了多远的路,只见他的喉结下一向严谨的风纪扣松开了,露出一个深深的凹陷。
红柳叶结实而顽强,酸性碱性的溶液都无法使叶肉与叶网剥离。我看着它们腐烂变黑,同归于尽。
红柳叶做书签好吗?
我们见面时不谈电影改谈其它。
不好。我说……
那高原上有叶子的东西,就只有脱水菜了。
有用脱水菜当烟叶抽的,有当茶叶沏水喝的。但不能当书签。
我有一个办法,能做出很美的书签。
快说!快说!我捉住他的手,我又感到那种令人心碎的颤粟。我赶忙把手抽回了。我发现老握在一起,这种感觉就会渐渐减弱,我企盼下一次更猛烈的冲击。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