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化妆品令人窒息的香气当中,伊喜像大象进了瓷器店不知所措。看到他的窘迫,我挺开心,这个伊喜比那个侃侃而谈的官员要亲切的多。
我们走过珠宝闪烁的柜台。
模苏,你喜欢这些吗?伊喜问我。
当然啦!我不会把它们挂在脖子上或镶在耳朵上,但我愿意捏在手心细细欣赏,像看一粒稻谷或是一只奇怪的甲虫。女人的首饰是人类创造出来的结构最精致的动物,我总喜欢研究它们。当然不能欣赏的时间太长,否则售货小姐会让冒充上帝的人难堪的。
我们来做一次真的上帝吧。伊喜很果决地停在柜台边,指点小姐拿出一枚星光灿烂的猫眼戒指。
那块宝石戒面在灯光下像一滴碧血,一道又细又亮的绿线,诡谲地注视着我们。
你要做什么?我惊愕地问。
送你。我妻子就很喜欢这些,人家也常送我这个。
我为什么要接受你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充满迷惘。
因为我从前想送你,可是我没有。不过是把以前的愿望补上就是。好比把破了的衣服补上。中国人是笑破不笑补的。
不是所有的漏洞都可以弥补。我们走吧。我后悔不该拉他入商店,使我很像一个庸俗的女子。
伊喜闷闷不乐,我知道伤了他的自尊心。
商店的大门就在眼前了,一条条粘厚透明的塑料门帘,被拥挤的人流掀得嗒嗒作响。
伊喜,你送我一件礼物吧。我柔情对他说。
好。他非常高兴地回答。
我引他走到一处僻静角落。
我就要这个。
那是形形色色的书签,有剪纸的,有竹木的,有喷香的……
你不是开玩笑吧?他吃惊地看着我。
怎么会是玩笑?我殷殷地注视着他,我想他该明白。
你真的缺书签吗?现在谁还用这个?看到哪儿把书折个角就是了。就是公家的书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目不转晴,我想他从我这副非同小可的模样中,也该想到什么。
他真的俯下身去挑选那些书签。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不!我不送你书签!它们太便宜了,最贵的才三毛钱一个!你在笑话我寒酸是不是……纵说是千里送鹅毛,我也要送你一根金鹅毛。
完了!他真的想不起来了!
那枚系着毛线的倒踢紫金冠,至今珍藏在我的旧日记簿中。
我们绕过城乡贸易中心,我竭力引导他回忆往事,他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到了。
我领伊喜穿过狭窄的楼道,在拐弯处提醒他不要被邻居家胡乱摆放的纸箱,碰脏了高贵的西服。他沉默着,绞着眉。不知想些什么。
怎么没到下班的点就回来了?妈妈见到我很惊喜。她在休干所有一套房子,因为害怕孤独,便同我们挤在一处。但我知道,我们上班走后,孤独仍像卤汁一样浸泡着她。
来了一位战友,我们好多年没见过面了。妈妈。我说。我没有告诉她这就是伊喜,我怕双方难堪。
伊喜很尊敬地说,伯母,您好。您比我想象中要年轻得多。
年轻不好。老了好。老了便离死近了。我想早些去找模苏的爸爸做伴。
妈妈,不要说这些。他一会儿要在这里吃晚饭,家里可有时鲜的菜?也不必太铺张,他当官吃油腻大了,做些清淡的即可。我在厨房对妈妈说。
他是一个多大的官呢?
副县长。
县团级,还是副的。比你爸爸小得多啦!不过和小田一般大,妈妈见得多了。
我的意思是这样比较适宜,既好吃又好看,挣了面子又不破费。
妈妈说这么晚了,不知菜市场还有好菜吗?拎着篮子走了。
只剩下我和伊喜。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这是个很狭小的厅,两张小沙发与一张双人沙发相对,中间安放一张玻璃茶几。细窄的空间令人想起长江三峡。
街市不远,妈妈很快就会回来。我们似乎有一些话要背着妈妈说,但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话。它们像夏夜的磷火在空中游荡,明亮而飘渺,划出钢轨一样幽蓝的轨迹。但你捉不住它们,当它们歇息下来的时候,光芒就消失了,好像溶解在黑暗中。
他坐在单人沙发上。
我坐在双人沙发上。
我可以坐到你那边去吗?伊喜问我。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