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成功地打了十桶水。那个水车可以盛十二桶半。若装十三桶,水就像窝头似地从豁口处鼓起尖来,路上只要有块小石子一略,整车水就会像遇了地震似地震荡起来,狼舌似的水峰会从汽油桶横蹿出来,在纤夫一样拉车人的后背,溅上一个火焰形的水印,深刻地寒意便像箭一样,从脊骨直穿胸壁。如果少装半桶,再加上一路小心,也许会像端一盅茶似地纹丝不动地把水车拉回去。但能干不能干,似乎全在最后半桶水上,湿了脊背才是不怕苦累的最好戳记。
今天,我打算原谅自己了。这么大的风雪,没有人会看到一个小女兵究竟打了多少桶水。
这是最后一桶了。
我拎着扁担,左一摆,右一晃。糟糕,只进了半桶。摆桶是艺术,全在抖腕的功夫。扁担是木头的,钩子是铁的,桶鼻也是铁的,你手上的柔劲,经过这许多又直又硬的物质的传递,要转变为一种钟摆样的晃动和称砣样的坠力,水桶才会在顷刻之间兜入水中,瞬忽又像青鸭子般地凫出……半桶水是受了伤的灰狗,你既不能把它摁进水里又不能救上岸……
天黑得很快。太阳在我们看不见的云层之上运行,把稀薄的微光最后收拢在一块巨大岩石的后面。山其实就是一些石头,黑夜就是石头的阴影。在昆仑山刮大风的日子,太阳也被刮得像一架风车,走得比平日快许多。
井口的冰凌是透明的黑,井水是亮丽的黑,水桶是油汪汪的黑,铁钩是狰狞的黑……我竭力区别着这许多黑,做一次最后的尝试……我在黑暗中清晰地听到了闷鼓般的响声,水桶脱钩沉入井底。
怎么办呢?
我的头脑一片漆黑,山风把泪水在我脸上吹成透明的疤痕。
咋哩?
黑暗中我听到栓保一样的河南话。
桶掉井里了。
咋不捞?
不会。
闪一旁。我来。
他把自己的水桶放在一边,亮出小儿胳膊一样长的大手电。唰地打开,无数雪花像银色的萤火虫在光柱中翻飞。他把电光倾进井里,我的桶像入静的禅师端坐井底。他用扁担钩一盘一绕,水桶就被吸了上来,
谢谢你。我看清他很瘦很高,有小鱼一样狭长的眼睛。很年青的一个兵。
以后这么黑了,不要到井边来打水。这是桶掉下去了,要是人呢?他关切地帮我把水倒进车里。
我会游泳。踩水。
你以为你能在这样的冰水里呆多久?也就两分钟吧?你死了不要紧,我们又要重挖一口井了。
你怎么这么损呢?所有的男兵对我们讲话都客客气气。
那是他们打算娶你们,所以才讨好你们。我打算娶一个不识字的女人,所以对你实话实说。
他开始为自己打水,看也不看我。为了省电,把电筒也熄灭了。
我从没听过这么粗率的话,觉得挺有趣,问他:你为什么晚上来挑水呢?
因为晚上要放电影,电机需要水。
放电影?我怎么不知道呢?
什么时候演电影,就像通报敌情,所有的军人都烂熟于心,今天怎么会悄无声息?我大吃一惊。
你怎么会知道呢?这是小规模的内部电影。咱们这儿压了许多老片子,专门放给领导看。今天演《海鹰》,王心刚和王晓棠主演……他担起水桶要走。
你叫什么名字?我拽住他的扁担,水漾出来,湿了我的裤腿。是在电影队吗甲?
是。我叫伊喜。我知道你叫秦模苏。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所有的军人们都知道你们的名字。
喂,伊喜,你有什么病吗?
没有哇?怎么啦?这么黑的夜里,你还能看出我有病吗?
就是没病你也会缺维生素的,高原上的人都缺营养。你到卫生科来找我好吗?我给你搞一瓶酵母片,可好吃了,像崩豆似的,含有多种维它命。带我进去看《海鹰》好吗?
不成。
但他把担子放下了。
怎么不成?放电影不是在黑屋子里吗?我等开演了再进去,没等最后的“完”字打出来我就走。在昆仑山上,只有头发能证明我是女的。我把所有的头发都裹进皮帽子里,你就说我是你老乡,没有人会认出我是谁。
我摇着他的胳膊,突然间碰到了他的手。我们的手都像触电一样冷,但相撞的一瞬,却像有一股火舌样发光的物质迸射出来。那种感觉美妙无比。许多年后,当我急切地寻找伊喜的手指,将它们揉搓在手心的时候,我并无它念。只是想重温那种令人颤粟的感觉。我与我丈夫相识的全过程中,我没有过这种奇妙的感受。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