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伊喜的信放在一边,我开始把地板拖了一遍又一遍。又擦壁灯的装饰,是许多片状的流苏,每刷三四瓣就要洗一次抹布。妈妈说街上在迎接奥委会视察组大搞卫生,但他们不会到咱们家里来,你这是干什么?
我只是想锻炼下身体,妈妈!
我竭力想象信的后半部写了些什么。这是一枚三千年一成熟的桃子,我愿意在眼睛未尝之前先用头脑将它咀嚼。
当年的小田如今的老田回来了,他在一家政府机构当处长。你好像很高兴。他说。
吃罢晚饭,母亲和先生还有儿子看电视。我独自到卫生间去。家很狭小,你的喜怒哀乐都逃不脱众人的眼睛。我不知道伊喜要对我说什么,我不知道自己将呈现什么样的表情。
我急切地抖开那封信,后面的话极其简单:我最近要到北京去。请将你的地址告我,我去找你。
我把信封又抖了抖,好像那是盛过芝麻糖的口袋。
就这么多。
我哑然失笑,信是经过编辑部转来的,伊喜他还能说什么?掐指一算,因为转递信件,距他写信之时,已颇有些日子了。我不知他的“最近’是怎样一个时间范畴,赶快将我的工作地址用电报发给他,发往那个距兰考很近的县。
我想先在单位见到他,而不是在家里。
那几天,我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喜悦与期待当中,甚至还有几丝恐惧。十几年过去了,我老了,我们都老了。我不知道他见到我时将是怎样一副表情,我只是对自己说,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要吃惊。
我想象我会在马路上、汽车里或是菜市场旁遇见他,我对每一个路人都充满微笑。那几天我格外注重仪表,我并不认为这是女为悦己者容,我只是想为自己多挽留一份青春。无论过去的事情怎样评说,我愿意今天美好。
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伊喜没有来。
我开始怀疑是否我拍发电报的地址不准。我只写到了县,没有更详细的地址,因为他的信封上就到此为止。我想他是否在县电影院放电影,人们对他的名字是否家喻户晓?我设想了一百种见面的方式,九十九种渐渐消失在等待中。会见以最普通的程序开始。
我就职于一家银行总部的卫生所。因为是金融重地,门禁森严。所有的来访者都必须在大门外电话预约,然后由主人到会客厅把来者接人。
秦大夫,你的电话。
我接过电话,对方说:是小秦吗?
那一瞬,我突然热泪盈眶。多么纯正而熟识的河南口音!比任何一个相声、小品、戏剧里的模拟都要浓郁百倍!
调到总行时,我已是副主任医师。没有人敢对一个有高级职称的医生称呼小秦,小秦已经遗失在岁月的某处沼泽。
噢,是的。是我。你是伊喜吗?我尽力保持一个女医生的矜重,不要叫同事和病人太骇怪。
接到你的电报我就想来,无奈官身不由人……
我还以地址不详查无此人呢,一直没有音讯……
不知道别人,还能不知道县太爷的姓名吗……咱们怎么在电话里聊起来了,你快来接我吧!
卫生所在一楼,大门自然也在一楼。我快步疾走,在路过储放消火栓的密闭玻璃柜前,我猛地停住脚步。萝卜红的灭火器构成幽暗的底色,我的白色工作服像鹅羽一样浮动其上。挺好,一位端庄宁静的女医生……我苛刻地评判着自己,结果基本满意。只是皮鞋好几天没擦了,积了少许灰尘,但愿他不要注意到我的鞋……尽管他似乎已经做到了县长,终是农村的一方土地,不会太注重浮华的。
拉开旋转的玻璃,那一刻心房几乎不跳。
你至于如此紧张吗?你不是已经见过许多恢宏的场面吗?
不论我怎样鼓励甚至鄙视自己,我心中依然充满微带恐惧的渴望。
我们面面相视。彼此毫不留情地打量着。他在打量我的外貌,我在打量他的衣着。
他说,你几乎一点都没有变。
我说,这可是太恭维人了,我们分手已过二十年。
他说,那是因为我每年都在心里勾画你的形象,刚开始是你长大,以后是慢慢衰老。因为时常在想象中见面,所以一点不觉得陌生……
我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像冰川即将融化时裂开许多不规则的条纹,它们笔直地楔向心灵深处…… (责任编辑:鑫报)